子夜

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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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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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瞻远瞩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至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提拔,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轻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疯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轻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么?吴荪甫不由得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么?……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么?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么?”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看这可爱又可怕的年轻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提拔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书房,绕过一道游廊,就来到大客厅上。

他的专用汽车——装了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的,停在大客厅前的石阶级旁。汽车夫和保镖的老关在那里说闲话。

小客厅的门半掩着,很活泼的男女青年的艳笑声从门里传出来。吴荪甫皱了眉头,下意识地走到小客厅门边一看,原来是吴少奶奶和林佩珊,还有范博文,三个头攒在一处。吴荪甫向来并不多管她们的闲事,此时却忽然老大不高兴,作势咳了一声,就走进小客厅,脸色是生气的样子。

吴少奶奶她们出惊地闪开,这才露出来还有一位七少爷阿萱夹在吴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间,仍是低着头看一本什么书。

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哧哧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玷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12]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轻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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