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事务所

钟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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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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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的这群老人们家本来就在漫无目的的闲聊, 一听说韩闻逸有事儿, 众人忙让钱美文先说正事去。

两人走到一旁无人的地方, 钱美文意识到了什么, 突然开始紧张:“怎么了?是不是钱钱出什么事了?”

“没有……”韩闻逸解释, “钱阿姨, 刚才我听见您和叔叔阿姨们的对话。我能不能问一下, 钱钱当初为什么没考上A学院?”

当年韩闻逸在美国等着钱钱的消息,最终只等到钱钱一句“我没有考上”。A学院是全球知名的艺术学院,门槛颇高, 考不上也情有可原。既然考试失利,韩闻逸不想揭人伤疤,后来就没有再问过这件事, 钱钱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直到刚才他听见钱美文他们的话, 才发现那件事好像另有隐情。

钱美文微微一怔。一说起这个话题,她也是扼腕叹息:“我们家钱钱那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 去参加复试那天她突然低血糖发作, 完全没有发挥出水平。你不知道, 她初试的作品可是拿了那年中国考生里的最高分!连考官都说很看好她, 谁想到就因为生病, 她居然落选了, 真的太太太可惜了……”

韩闻逸蹙眉:“低血糖?”

“是啊,那天我跟她爸就在考场外面等她,她从考场出来的时候, 脸色那叫一个煞白, 路都走不稳……”钱美文一阵揪心,“可能她考试前的那几天太紧张了,就没休息好,饭也吃不下。低血糖这毛病必须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不然身体就不行。也怪我们,没提前想到这一茬,要不那几天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她。”

韩闻逸的眉结拧得更厉害了。他曾问过钱钱第一次焦虑症发作是什么时候,钱钱说是第一次参加色彩构成的考试,当时她的焦虑症的发作也同时伴随着低血糖的症状,但事实上低血糖正是由焦虑情绪引发的。没想到更早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为什么没有听她说过?

他连忙追问:“她当时除了低血糖之外,还有其他的反常的地方吗?”

钱美文茫然。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就连钱钱得了焦虑障碍症,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当年就算有什么反常的细节,她也未必有注意到。

韩闻逸欲言又止,最终道:“钱阿姨,您以后最好不要再在钱钱面前提起A学院的事了。”

连邻居都在为钱钱当年落榜的事感到惋惜,想必这些年钱美文没少跟人提起那件事。她的心态韩闻逸可以理解,人社交的时候总得要点谈资,而那些人生中最接近辉煌的时刻和惋惜的无疑都是不错的谈资。但是这些谈资由人自己说出来是自我嘲解,可由别人说出来,无疑不会让当事人好受。

韩闻逸的话让钱美文愣了良久。她明白韩闻逸的意思。她没有辩解什么,只是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

=====

咨询室里,金意申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眼腕表。

往常的咨询都是一个小时,而今天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两个半小时了。因为钱钱明天就要考试,为了确保她考试成功,金意申希望能在今天把脱敏治疗进行到最后一步,为此把咨询的时间延长了不少。可惜进展到现在还是不如人意。

耗费的时间还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天下午金意申专门把时间空出来,没有别的安排了。可是长时间的治疗,无论是钱钱还是她自己,都已经进入疲惫的状态,这样下去效果只会越来越糟糕。

金意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我们在以前的咨询过程中,是不是还漏掉了什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没说出来?”她问钱钱。

钱钱茫然地看着她。联想训练做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有点木。

金意申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今天不可能再重新进行挖掘她内心的工作了。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就算要重来,那也是下一次的事情。他们只能先把脱敏练习做完。

她决定再尝试最后一遍:“来,我们再来一遍放松练习。”如果这一次还是不行,今天就只能放弃了。

钱钱听话地再次尝试让自己的肌肉紧绷起来,但进行到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紧张的这一步做的很糟糕。之后的放松也进行得根本不彻底。别说她了,换了谁连续两个多小时的放松练习,身体也早该僵硬了。

“闭上眼睛,根据我的提示来进行联想。”

钱钱麻木地闭上眼睛。

“你的父母站在考场外等着你……”

“考试的铃声响了,你该进去参加考试了……”

她一面循循善诱地提示着,一面观察钱钱的反应。钱钱从一开始就没能放松下来,但是她也并没有紧张和焦虑——她已经疲惫到没有力气了。

钱钱就这样安静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金意申喜上眉梢:这次成功了吗?

片刻后,钱钱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她哭了。

=====

以前金意申曾经给钱钱讲过一个心脏病人患上飞机恐惧症的案例。那个病人一开始没有什么恐惧症,坐飞机也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有一次他在飞机上真的心脏病发作了,从那之后,他每一次坐飞机、甚至是看到飞机、听到飞机两个字,他的恐惧症都会发作,而恐惧症又进一步引发了他的心脏病。

那时候钱钱听到这个病例,置身事外地觉得很有意思。可今天,她忽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在此之前,无论是韩闻逸或者金意申询问钱钱她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她回答的都是大一第一次考色彩构成的时候。因为她确实认为那是第一次。

但其实还有一件跟考试有关的事,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得焦虑障碍症,所以她也就没把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今天忽然想起,她才惊觉,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源头。

这要说回她高三的时候。

普通人家不管父母和孩子平日里有多大的矛盾,等孩子到了高三的时候,父母都会把孩子当祖宗供起来,生怕小祖宗有个什么不顺心,影响了高考的发挥。这简直成了中国普通家庭的订阅,然而这条定律在钱钱家并不适用。

在高三的后半阶段,钱钱因为压力大,十分焦虑,脾气也跟着见长。神奇的是,钱美文和钱为民不知什么缘故,也跟着脾气见长。于是这一家三口凑到一起,整天火花带闪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要不是他们不住顶楼,没准能把屋顶都给掀了。

至于吵架的原因,其实很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时候钱钱已经通过了A学院的初试,正在努力备考准备参加复试。有一天她外出回到家,房间里刚被钱美文收拾过。她准备看书,可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找的她怒从心头起,扯开嗓子就吼:“妈,我的书你给我放哪儿去了?!”

钱美文外面过来,没好气道:“吼什么吼?整天乱丢东西,自己东西都找不到!”

“我东西放得好好的,从来不会找不到。明明是你给我乱收拾,把我东西弄没了才找不到的!”钱钱火气很大,“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动我房间?”

“你房间乱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收拾?这里是家,家就要有家的样子!”

“你看不顺眼可以不要进来,谁让你收拾了?你每次收拾完我都找不到东西!我要复习的书都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去考试?!”

“谁高兴进你这狗窝?是你自己说说昨天晚上睡觉被冻醒,我才来给你加床被子!”钱美文气冲冲走进来,“什么书找不到?”

钱钱报上书名,钱美文随手打开一个柜子,听令哐啷往外搬了几样东西,指着里面道:“这不就是?找东西都找不来,我看你也别出国了,就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用不了一礼拜你在外国就让人给卖了!”

钱钱气得要死。读A学院一直是她的梦想,在她初中那会儿,她连高中还没考呢,就已经想好未来要上的大学了。对于她的理想,钱美文的态度很奇怪。有时候支持,有时候又不支持,还隔三岔五找个刺挑她几下。一会儿说学画画以后赚不到钱,一会儿说以她的能力以后没办法一个人生活,让她打消出国的念头。

钱钱不服气:“得了吧!等我出了国自己生活,我肯定比现在过得好一万倍!”

“你?就凭你?拉倒吧!你除了画画,你还会什么?”钱美文冷笑,“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也别学画画了,不如去学点实用的。学个计算机或者金融,以后起码能养活自己,不用指着靠我和你爸。”

“靠你们?不用,谢谢。等我过了十八岁,我保证自己去挣钱!”钱钱极不爱听这样的话,马上要强地甩下狠话。

“你挣钱?你能挣多少钱?”钱美文不屑,“你……”

没等她说完,钱钱高声打断了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出国吗?就是躲你远一点!离你远一点,就没人整天乱放我东西,整天在我耳边瞎唠叨!”

钱美文愣了一愣,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钱钱话出口也有点后悔。她说的也是气话,东西被人乱放,能力被人质疑,一时火气上头也是难免的。但她也犟,不肯承认自己讲错话,拿起书往桌前一坐,满脸的不耐烦:“我不想再重复。我现在要复习了,请你出去好吗?”

然而她捧着书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也没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钱美文居然还站在原地,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钱美文问她:“我做错了什么?”

钱钱答不上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那我又做错了什么?”

钱美文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半夜三更,钱钱爬起来上厕所。

老房子面积不大,从她房间走到厕所没几步路,不用开灯她也知道怎么走。去厕所的路要经过父母的房间门口,她放轻了动作,以免把人吵醒。然而经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看见虚掩的房门里还有淡淡的灯光,那是床头灯的光。里面还有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钱美文和钱为民还没睡着。钱钱听见他们的对话。

“就一个礼拜了,你说她能考上吗?”是钱为民的声音。

“怎么会考不上?她初试不是都拿了全国第一吗?考官都说欣赏她了。”是钱美文的声音。

钱美文这人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或许是信奉骄兵必败,她当着钱钱的面从来不夸奖她。可她对着别人,或者对着自己的丈夫,她却很为女儿的成绩骄傲。

屋里的对话暂停了。钱钱鬼使神差地站在门外没有走。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钱为民低低地开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就在钱钱怀疑是他们说话声音太轻她听不见的时候,她终于又听到钱美文说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

“把房卖了吧。”

屋里重归寂静。

“卖了房,我们去哪儿住呢?”钱为民问。他们的对话很慢很慢,每一句都要隔上好几秒。

“换套小的吧……”

“还能换多小……我找人问过了,美国那边学杂费一年起码二三十万,学艺术的更花钱。四年也得一百来万了吧……咱手里还有多少积蓄?换多小的合适呢?”

“……”

钱为民脾气软,家里拿主意的大事他都听老婆的。

片刻后,钱美文缓缓说道:“那还是租房吧。我周末和寒暑假多给学生补补课,再加上咱俩的工资,省着点也够用了。”

“租房……你说咱这窝虽然小,好歹也是自己的窝……”钱为民挺不舍得,“不说咱俩了,等孩子在外面上完学回来,连个家都没有,孩子住的也不舒服啊。”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

钱钱站在门口,仿佛石化了一般,许久没有动弹一下。

钱为民和钱美文都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或者连小富也算不上。钱美文虽然有时候爱跟人攀比,也有那么一点虚荣,可其实就那么一点。她一年到头舍不得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首饰盒里也就那么几样,包就没买过一个上千的。她跟人比的东西,大多都和孩子有关。她拿别家的孩子和自家的孩子比,也拿别家能给孩子的东西和自己能给孩子的东西比。

夫妻两个虽然省吃俭用,却都没什么理财的头脑,这么多年一家三口还挤在当年分配的小房子里,赚的钱还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钱美文总说等家里攒够钱就去买个大房子,地方宽敞点,够钱为民放书,够钱钱放她的作品和收藏。她这想法经常被人取笑,连钱钱都取笑她。这年头想攒够钱再买房,可攒到什么时候去?可钱美文总说背着债睡不踏实,怕房价崩盘或是他们夫妻丢了工作

现在,钱钱依然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攒钱换一所大房子。但她却听到他们说,要把唯一的小房子也卖了。

——她的理想是如此美好,却从来没人告诉她,美好的背后是谁在为她承受代价。

“要不,我们再劝劝她……”钱为民说,“家里确实条件不好。让她换个专业吧……你不也常说吗,学画画以后很难挣到钱。”

又是良久的沉默,钱美文语气飘渺地开口:“其实每次劝她,我心里都挺难受。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孩子明明那么喜欢,又真的有天赋……”

又良久,钱为民叹气:“都怪我没有本事……”

那一刻,钱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想要推门进去,又想转身逃走,可最终她只是站在原地,腿如同灌了桩一般。

她听见钱美文说:“让她去吧。她有这个能力。”

她听见钱为民说:“嗯……如果她以后真能当上大画家,我们脸上也有光。”

她听见钱为民又说:“等孩子考上了,你别老板着脸说她了,你告诉她,其实你很为她骄傲。孩子爱听这个。”

她听见钱美文说:“哎哟……不行了我困死了,赶紧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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