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记:北落师门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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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小雪(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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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间谁是百年人

小雪。

张清远记得很清楚,她的父亲张尧封,在小雪这一天去世。

那时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汴京从没下过这么早的雪,明明秋叶还在枝头,未曾全部坠落,谁知一夜风雪来到,覆盖了整个京城,无处能免。

她的父亲缠绵病榻多年,京城的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变卖,换来的是常年的药味。到后来她对于那些陌生的大夫已经完全不加注意,对于父亲时好时坏的病情,也已经没有了概念。

小雪那天,下起了小雪。

母亲将她和姐姐叫过去,对她们说,你们的爹去世了。

她未曾在母亲的脸上看到悲哀,多年照顾病榻上的父亲,母亲如今看起来只有疲倦,还有一丝解脱的意味。

母亲将自己的脸埋在手肘中,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然后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女儿,族中迟早要将我赶回家,吃我们家的绝户粮。可我若带着你们回娘家,将来又能怎么办呢?我还可以再嫁人,但你们跟着我,就难了。”

母亲说的难,也不知是指自己,还是女儿。

张清远三姊妹,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一个姐姐尚在家中。她和二姐守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青灰的脸,哭一会儿;再看看母亲决绝的脸,又哭一会儿,哭到后来,两张小脸都肿了。

母亲对二姐说,别哭了,免得你公婆看不上你。

那天下午,二姐被送去了京城另一边的人家做童养媳,对方家有个儿子,据说长得挺聪明的,正在念书,将来或许也能像她们的父亲一样,考个进士。

张清远便成了母亲心头压着的最后一块石头。母亲本是齐国长公主家的歌伎,因为美貌过人,她的父亲刚去世,便已有人来相求。急着离开张家的母亲,掰开女儿死死牵着她裙裾的小手,将她拉到伯父张尧佐的面前,说:“您不是即将去川中任职吗?这是你弟弟留下的孤女,你若还念着兄弟情谊,便带走吧。”

张清远仰着一张小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伯父,然而张尧佐未曾看她一眼,他回头吩咐下人收拾行装,笑道:“弟妹说笑呢,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哪有本事带着这样一个幼女前往地势险峻的川蜀?”

母亲见他始终不看自己孤儿寡母一眼,便一言不发,拉着张清远走到门口,然后对她说:“坐下。”

张清远依言在落满雪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薄薄的小雪融化了,渗进她的裙中,冰冷刺骨。但她依然没有动一下。她呆呆地坐在台阶上,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走过巷子,看着这个世上自己最亲的人渐渐消失,到最后,满眼的泪涌上来,将她面前整个世界湮没。

这个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落了一身的雪,坐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就算是被丢弃在门口的东西,张尧佐也不打算捡回去。

第二日,奶奶钱氏带着她踏过满街的雪,走向皇宫。有位老宫人贾氏,年纪大了,要找一个义女在宫中养大,然后将来由义女供养她。

“这宫里啊,是天底下顶繁华、顶高贵的地方。阿丫,你要是能进去,也是你前世积德行善,这辈子才能享福呢!”钱氏这样对她说,接过了贾氏给她的银子,揣在怀中,又捏了捏张清远的脸颊,说,“乖乖的,以后她就是你娘。”

张清远的目光从钱氏的身上转到贾氏的身上。

昨日的雪,仿佛依然渐渐渗进她的身体,就像无数根针刺进她的肌肤一样疼痛。但她真的很乖,朝贾氏叫了一声:“阿娘。”

贾氏四十多岁,白皙丰腴,温和平淡的一张笑脸。她牵起张清远的手,带她走进宫门。

雪依然在零星地下着,张清远的脚步迈进去,终此一生,她再也没有走出这个宫廷。

贾氏在宫中三十年,待人和和气气的,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内侍,没有人不认识她的。

她带着张清远往保庆殿中跑了几趟,杨太妃便看到了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儿。杨太妃自己没有孩子,便特别喜爱孩童,招手将她唤到面前,问:“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张,大家叫我阿丫。”

“阿丫,这名字可不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叫阿丫呢。”她笑着,抬头看见一群内侍宫女簇拥着小皇帝过来,赶紧站起笑迎,“官家今日来得早。”

张清远知道他就是那个刚登基的小皇帝了,赶紧依照贾氏说的,退避在旁边行礼。

杨太妃一手拉住小皇帝,指着张清远笑道:“你看看,这小姑娘比官家还小,可真懂礼数。你要不要她陪你一起玩儿?”

旁边内侍宫女都是贾氏熟悉的,此时自然一起笑道:“这可挺好的,自小服侍着,格外贴心些。”

张清远倒有些呆呆的,不懂这天降的福分,只盯着小皇帝看,看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就值得宫里所有人簇拥着他。

而皇帝站在她面前,垂眼瞥她一下,然后便扭过了头去,说:“朕不喜欢小孩子。”

见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杨太妃掩口而笑,又说:“这孩子多可怜啊,连个名字都没有,官家给起一个?”

小皇帝想了想,目光落在阁内一盆正在开花的寒兰上,说:“兰花幽香清远,就叫她清远好了。”

张清远赶紧按照大家的示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给小皇帝行跪拜礼:“多谢皇上赐名。”

然而,给她赐了名字的小皇帝,她后来就很少见到了。

那年冬天,她的养母贾氏一病不起,未到春天便已撒手人寰。她死后依例焚烧尸骨,被送出宫去埋葬。张清远哭着送别阿娘,规规矩矩供了灵位,晨昏上香。贾氏的旧友都叹息,说贾氏也算命好,若没有及时收了这义女,这一世只能这么孤零零地去了。

没有了贾氏照拂,从此宫中她就是一个谁也不熟悉的九岁孤女。

她被分派去做佛堂守灯的宫女。佛堂就在保庆殿后,杨太妃虔诚,每日会来诵经。

佛前的那盏长明灯,自然是永远不能灭的,还有堂中八盏落地千枝烛座,十六架地涌金莲荷花盏,三十二挂龛中灯,全都要昼夜燃烧,不能熄灭。

与张清远一起守灯烛的宫女名叫菡萏,她与杨太妃身边的近侍交好,于是她守昼灯,张清远守夜灯。

白日里杨太妃来的时候,菡萏挑着灯焰,侍立太妃身边;晚上夜深人静,张清远一夜一夜静挑孤灯,无人得见。

有时候,晚上守夜实在太过寂寞,她只能在寂静无人的夜色中,走到殿外,侧耳听着暗夜的风声。

甚至有一次,她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沿着内宫城的高墙一直走,走到隔绝内外宫城的那道大门处,才被侍卫们拦住,不许她再出去。

她悄悄趴在宫墙处的小窗上,看着外宫城。

比内宫所有殿宇都更为宏伟的五座大殿,在夜色中沉默地排列成一行,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夜深了,只有一两个偏殿内尚有灯火,那是各殿值夜的官吏,与她一样守着孤灯。

她看见从仪元殿内走出两个人,踏着满地的银辉并肩走下高殿,坐在台阶之上。他们说着话,有时看着天空的月亮,有时看着宫殿影影绰绰的黑影,有时看着对方。

一个是穿着官服的男子,温润柔和,在此时的月光下,如同玉石一般淡淡生辉。一个是穿着件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沐浴在此时的星月之光下,整个人看起来清灵至极。

张清远便跑到门口,对着阻拦她出去的侍卫扬起小脸,指着那个少女问:“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去,可她就可以呢?”

侍卫们看了那个已经走入黑暗中的少女一眼,脸上都露出奇异的表情。有一个挥手说:“小孩子懂什么,没看见她的衣服吗?她不是宫里人。”

她这才想起,那个少女穿的衣服果然不是宫装,轻罗窄袖,应该是民间少女的装束。

她眨眨眼,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可以和学士一起在殿内值夜。侍卫们又叫她回去,她也忽然想起来,走的时候好像开了一扇窗,怕殿内的油灯被风吹熄了,赶紧又提着那盏孤灯走回去。

走到佛堂内时,黎明破晓,长天欲曙。

她去窗台上捧进太妃用来承接露水的那只玉盘。每一夜它都只能凝聚出薄薄一层夜露,在清晨来临时,她去收取来添在菩萨手中的净瓶内。

静静盛在碗中的露水反射着朝霞的光彩,玉盘晶莹剔透。她捧着盘子时,眼前忽然闪过星月之光下那个少女的模样。

她在心里想,是不是总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光彩四溢,照亮看见她的每一个人。

即使只看过一眼,依然令人难忘。

二、暖雨晴风初破冻

她在佛堂守了四年灯。其实四年时光也是很容易过去的,张清远觉得自己只是靠在摇曳的灯光之中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一转眼,就十三岁了。

长夜一直那么长,凉风一直那么凉。

灯火通明的佛堂内,永远笼罩着蜡烛成灰时的那种气息,一种压抑而沉闷的,仿佛永远看不到未来的气味。

四年昼夜颠倒,不见天日,她身量渐高,却始终是一身异常苍白的皮肤和没有血色的唇。能与她说一说话的,也只有菡萏。在黄昏时她去御膳房吃过饭,与菡萏交接时,菡萏总是说,你可真白啊,你看,我又晒黑了,最近的日头可真烈呢;在清晨时菡萏过来与她交接,也会抱怨说,昨晚不知哪个宫女受了委屈,在宫墙下哭了一夜,吵得人睡不好。

菡萏就是活得这么简单又自我的人,不讨喜,但人倒并不坏。

有一天黄昏时,张清远到佛堂去替她,菡萏走出门了又拐回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取了一小撮东西给她。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把松仁糖。

“这可是官家给我的。”菡萏颇有点得意,炫耀地对她说,“虽然只是宫中普通吃的糖,但是官家亲手抓了给我,就不一样了,对不对?”

张清远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看着她并不说话。

菡萏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便又说:“是太妃赞我谨慎小心,护持着殿内灯烛。官家便随手将桌上的糖抓了一把给我。”

说着,菡萏自己也觉得这东西官家可能都没上过心,便挥挥手,说:“哎呀,总之是官家赏赐的呢,御赐之物呢。”

菡萏走后,又只剩她一人坐在殿中。

她听着远远的宫漏声,吃了一颗松仁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剩下最后一颗时,她想了想还是包起来了——

或许有一天,她能走出这宫廷。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拿出来对人炫耀说,这可是皇上赏赐的。

她给长明灯添了油,静静地望着烛火。在四下无人之时,她忽然觉得胸前一股灼热的气息滚过,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长明灯前,“噗”的一声就吹灭了灯火。

周围的数百盏灯火依然燃烧着,映得整间佛堂一片明澈。

她仰头看着始终静默无语,悲悯垂望世人的佛像,又觉得虚弱晕眩,无意义的迁怒。

默然拿过竹筹,她到旁边的灯上取了火过来,又将长明灯点起。

跳动的光焰在她面前燃烧着,她如往昔的一千多个暗夜一样,在殿内徘徊着走来走去,走累了便坐在那里,静静的,又是一夜。

张清远就这样一夜一夜烧去的少女时光,终于随着菡萏长大而结束。与菡萏交好的那个内侍,回禀了太后,太后说可以自处。于是他们私下暗称夫妻,一个四十多岁有权势的宦官,一个十七岁的韶龄宫女,就这样荒谬地结合在了一起。

菡萏很快就去了太后身边,管着库房钥匙,成为宫女们艳羡的对象。而接替菡萏的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张清远姐姐。张清远想了想,便让她管下午与上半夜,自己管下半夜与上午,这样,好歹都有半夜可睡。

杨太妃到佛堂时间不定,偶尔看见她,便说,这孩子怎么如此苍白,倒好像在佛祖面前还亏待了她一样。

张清远只含笑垂头。杨太妃见她这副温柔顺婉的模样,心中似乎想起一个人来,朝她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可真像啊。”

张清远不明所以,却见杨太妃拿过佛前供的一瓶梅花,交给她说:“佛前供花,最是吉祥,你替我往太后那里跑一趟,为她殿内添点颜色。”

张清远抱着花瓶,沿着金水河一路行去。

半夜守灯,近日又天气寒冷,她在河边走着,觉得寒风侵袭,有点昏沉。

正在揉按着太阳穴时,后面忽然传来内侍们的声音:“官家来了,速速避让!”

她脚步一退,却不防后面是块玲珑石,脚被绊到,整个人跌在河边,怀中还抱着那个花瓶,梅花却早已落入了金水河中。

她大急,一边朝皇帝敛衽行礼,一边回头看着被湍急水流冲走的那枝梅花。

那粉红娇艳的花瓣,已经在冰寒的水中散成了片片胭脂颜色。

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说:“被冲走了,别看了。”

这声音,尚带着少年的稚嫩,温柔而低缓,绝不是内侍那种尖锐暧昧的嗓音。

张清远赶紧回头,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含糊道:“圣上。”

他没有回应,越过她便往前走去。

张清远低头抱着花瓶站在那里,想着那枝被河水卷走的花枝,担忧着向来严苛的太后将会对自己的惩处,忽然之间,四年来所有的疲倦与抑郁都涌上心头。

她默然咬住自己的唇,眼中的泪珠却无法噙住,一颗颗滚下来,打在衣襟上。松香色的衣裙上洇开一朵朵深黄色的圆晕,就像她八岁那年小雪那日,被突然而至的雪压得枯败的残叶。

明明无声无息,皇帝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走回来,问:“落花流水,有什么值得这么伤心?”

她鼓足勇气,低低说道:“这是……这是太妃让我送给太后的,是佛前供花。如今我丢掉了花枝,我要如何……如何向太妃交代……”

她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轻笑。

她如此担忧害怕,揣度自己将会遇到的惩处,可于他,却只是随意嗤笑,不以为意。

泪眼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让她终于有勇气抬起头,隔着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十八岁的少年。

他的唇畔露出一丝微弯弧度,清秀俊美的轮廓中,显出一种正在蓬勃生长的凛冽生机,在这样清肃寂静的雪后皇宫之中,显得异常耀眼。

他抬手将她怀中的花瓶拿过去,然后松开手指。

清脆的一声断响,花瓶直直跌在青石的地面上,化为一地锋利碎片,四散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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