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遥远的过去

谢楼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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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记忆不会骗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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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寒暮散乱着碎发的额头,程寒暮合着眼睫的双眼,程寒暮直直的鼻子,程寒暮淡白颜色的嘴唇,程寒暮的下巴,程寒暮的脖子和锁骨……

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知道打量了多少回,我终于忍受不住,噌一下从病床边的椅子上跳起来,落地时差点儿踩到床腿。

抱着腿无声跳了一下,我瞥了瞥还安然睡着的程寒暮,咬咬嘴唇,小心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出去。

程寒暮住院住得多了,我也成了医院的常客,走在病房外长长的走廊里,就有个漂亮年轻的护士姐姐一脸久别重逢的表情亲切地跟我打招呼:“哎呀,黍离又来了,长高了啊。”

我就笑眯眯地装乖巧:“护士姐姐您好,您又漂亮了!”

护士姐姐笑靥如花,拍我的头:“黍离真可爱。”

别看我在学校人见人头疼,人送外号“鬼见愁”,但是我这张脸其实长得比较具有欺骗性。想当初刚进学校的头一个月,我们班主任一直认为我是个乖巧胆小的学生,跟我说话都轻声细气、和蔼可亲,生怕吓到新同学。一个月后我在班上欺压男生被他当场撞到,他才如梦初醒。

顶着这张纯良无害的脸在医院里混迹,我的行动也就比较自由,药房、值班室,没事儿混着就进去了。

翻翻病历,摸摸瓶瓶罐罐,碰上值班医生心情好,还给我讲一通医学知识。

撇下睡觉的程寒暮从病房里出来,我又混到值班室里,缠着值班医生给我讲内科学原理。

我课本内容记不住,这些东西记得倒是很快,值班的帅哥医生就跟我调笑:“黍离天分不错嘛,高考志愿报个医学院?”

我头点得严肃:“像我这种医学天才,未来的病人们需要我的拯救。”

帅哥医生笑得前仰后合:“有志向就好,有志向就好。”

正说笑着,蒋阿姨从门外探了头进来:“黍离,让你陪着舅舅,怎么又跑出来玩儿了?”

“他刚才睡着了啊。”我屁股不离凳子,“睡着了我还陪什么?”

“万一醒了找人怎么办?”蒋阿姨立刻又唠叨上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睁开眼连点人气都没有,寒暮一个人该多孤单。平时在家尽缠着你舅舅,到医院用得上你了你又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回去还不行啊。”被蒋阿姨念上了可不是几分钟能逃得了的,我连忙跳起来往病房跑,身后帅哥医生又是一阵笑。

慌慌张张跑回病房,顺手把门关了,省得蒋阿姨再跟过来,我呼出一口气,偷偷看了看病床上的程寒暮,还好,没被惊醒。

悄悄一步两步挪到病床前,挠挠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还在发愣,旁边病床上就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烦了的话,还是出去玩吧。”

我连忙跳起来。程寒暮也没全睁开眼睛,眼睑半合,神态有点懒懒的。

还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神情。

“不是的……不是不耐烦……”赶快解释,我摇着手打量他的神情,“程寒暮,你别生气,我没不耐烦……”

“嗯?”他睁开眼睛,看向我这边,带着些不解,“我没有生气,我是说,你坐在这里也很无聊,可以出去玩玩的。”

原来不是生气了,松了一口气,我吐吐舌头,跑过去问他:“还要睡吗?”

他轻摇了摇头,我就把床摇高,同时把床上的辅助桌推得远远的:“别忙你的事,程寒暮,我想跟你商量事情。”

“你的高考志愿?”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就是这几天要填志愿表吧,你别老待在医院了,好好估分,认真考虑一下,别再像平时一样什么都不上心。”

就知道他一上来就是一通训,我翻翻白眼:“值班徐医生夸我有天分,我想报医学专业。”

看我一眼,他淡淡开口:“嗯?分估出来超分数线很多?你化学单考成绩很好?”

一下被戳中死穴!化学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啊永远的痛……我几乎快要捶胸顿足:“我生物成绩好!”

看着我轻叹了口气,他表情是看到小孩儿胡闹一样的无奈:“黍离,你性格不适合学医的,报个你喜欢的专业,要考虑成绩和分数线。”

低头郁闷地鼓着嘴不说话,我不看他。

“黍离?”他又叫了我一声,轻叹气,“我只是建议,你再想想?”

“我要报本市的学校!”突然抬头,我大声说。

“好的,”他轻笑起来,“你喜欢本市哪个学校?”

“真的?”我高兴起来,“说好了本市不准反悔啊,让我想想本市的大学……H师范?不过据说他们学校游泳是必修课啊,好讨厌,要跟一群男生一起上课,不要!”我托着下巴开始历数本市的学校,“H大?不好啊,据说因为树多所以蚊子特别多!K大?据说帅哥很多啊,不错,不错……”

带点笑意地看着我不停碎碎念叨,他的唇角有温柔的弧线。

还是程寒暮的额头,程寒暮的眼睛,直直的鼻子下,淡白颜色的薄唇和下巴一起,拖出安宁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脖子,到锁骨。

“据说G大的食堂很不错啊,喂肥了G大几届人……”嘴里毫无意义地说着,我终于伸出手,做了一个从刚才就一直想做、为了不做甚至狼狈逃到值班室结果被蒋阿姨抓到的动作。

俯身抱住他的腰,我把头埋在他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服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程寒暮,我不会离开你。”

微顿了顿,他抬手轻放在我肩膀上:“没大没小……要叫舅舅……”

“不叫!”趴在他怀里,我依旧中气十足,“就是不叫!”

“……”他一下无语。

被一个一直严肃理性的人紧盯着你的眼睛问你有什么梦想的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但是程寒暮问得明显很认真。吃过午饭后我自告奋勇陪他到住院楼旁边的小花园里散步,结果我们两个刚走到草坪边的长椅上坐下,程寒暮就冷不丁转过头来问我:“黍离,你有什么梦想吗?”

被他吓得一边胡乱想着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逮着我训一顿“不脚踏实地”“好高骛远”什么的,一边对着他认真的眼睛,还是说了实话:“有啊,我有梦想的。”

他的表情也没什么意外,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样,点了点头,接着问:“是什么样的梦想?”

“有一点点不怎么切实际,不过也不是太不可能……还有一点点梦幻,不过真的能实现的话,我会很高兴……”小心地遣词造句,我打量着他的脸色,“虽然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的,不过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有梦想很好。”他还是一脸认真,点点头,“人年轻的时候要有点梦想。”

他说着,表情缓和了点:“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帮助你实现的。”

“啊?”我眨眨眼睛,“你是说真的啊?”

“当然是了,”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有点过于认真,失笑,“我又不是你,不管什么保证,转头就给忘了。”

我吐吐舌头:“谁知道你会不会近墨者黑,跟我学会了……”

“也知道你自己是墨,不容易嘛。”他笑着,抓住我的话柄。

“真正有智慧的人往往能认清自我。”毫无惭色地无限拔高自己,我转转眼珠,“程寒暮啊,你说要帮我实现梦想,我的梦想就是亲你一口,你给我亲吧。”

他有些哭笑不得:“别闹,黍离。”

“看吧,这么快就反悔了,还说没学我!”我边嚷着边跳起来扑向他,“不行,要给我亲,你答应了的!”

我厚脸皮功上来,他左躲右躲还是躲不过,被我冷不丁在脸上啃了一口,沾了一大片口水。

满脸无奈,他轻咳了一声,好笑地蹙眉:“李黍离!”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用上课的暑假,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白天混在医院里,晚上回家上网看电视,掐着指头等到程寒暮出院这天,一大早我就一路气势汹汹地把轮椅推上住院楼,挡在病房门口。

里面程寒暮的第一瓶药才刚挂上,护士的工具都没收起来,我大马金刀地把门一推,两个人一起愕然望过来。

看着我手扶轮椅,脚扎马步,表情严肃犹如烈士就义,护士姐姐一脸茫然。

程寒暮已经明白过来,微叹了口气:“黍离……要到下午才能走……”

气势一下泄下来,我耷拉着头把轮椅往病房里挪:“我先准备准备……练习下……”

护士姐姐这会儿回过神来,扑哧一声就笑了:“小黍离,我还没听过出院还要练习哪!”

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小陈叔进门正好听到这句,捂了嘴偷笑。

笑吧!从我俩下车那时候,我把他卸下车的轮椅一把抢过来推着直奔电梯的时候,他就憋着笑了!

转头看向这边,程寒暮脸上也有些好笑的样子。我放开轮椅,蹭蹭蹭,蹭到他床边,挨着床头坐下。

在一边看着我样子的护士姐姐随口说笑:“黍离现在这么黏舅舅,要是找了男朋友可怎么办?”

“谁说我要找男朋友?”想都不想,我立刻反驳,“我要跟程寒暮在一起。”

护士姐姐呵呵笑了:“小黍离啊,这个在一起跟男朋友那个在一起不一样的哦。”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只要程寒暮,别人都不要。”

护士姐姐掩嘴笑:“哎呀,黍离还小呢……”

“我不小!我快要十八岁了,我是成年人!”我马上叉了腰强调,“生理课上都学了!”

“嗯,嗯,”护士姐姐明显不相信我的表情,“那生理课上都学什么了?”

“不就是……”憋红了脸,我居然死活也说不出课本上写的那些东西。

这下连一边站着的小陈叔叔也哈哈笑起来了。程寒暮颇无奈地看着我:“黍离别闹了。”

小陈叔叔和护士姐姐笑得更欢,我急得要跺脚,我明明没在闹!

屋子里正热闹着,病房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了。不大的动静,却因为开得突兀,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门口处站着一个女子,衣着典雅,气度高贵,但是似乎有些紧张和局促,攥着手中珍珠白的手袋:“请问,这是程寒暮先生的房间吗?”

我偏头看向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些异乎寻常的东西,来解释我心中的突如其来的异样。

在这一天,在我接近十八岁生日的暑假里普通却又不寻常的一天,后来的一切都会为之发生改变。

可是程寒暮,当你向我询问未来梦想的时候,那时候,我所有的最宏大和最卑微的梦想,就是你。

似乎在一夜之间,天气就冷了起来,虽然阳光依旧灿烂,天空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风而变得瓦蓝,但是空气中已经有了些凛冽的寒气。从来都懒得看天气预报,早晨穿着薄薄的外套走出酒店的大门,我居然打了个哆嗦。

想了一下,还是嫌回去穿衣服麻烦,拉拉肩上的背包,就这么走了出去。

在酒店门口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去昨天问出的上河庄徐窑村。委托已经僵了这么几天了,希望今天能有大的进展。

上车说了地点,司机很干脆地点头表示明白,一踩油门就上了路。趁着车上的空闲,我把手机拿出来,一条条翻看开机之后发过来的短信。

两条广告之后,跳出来一条:早安,一路顺风。后面还跟着一个笑脸符号。是舒桐。

我忍不住笑了,顺手回复:谢谢。

兴许是看我一个人在这儿笑得动静太大,旁边的司机师傅搭话:“这么高兴?男朋友吧?”

我抬起头,笑着摇头:“刚认识而已。”

这地方靠山,本地人性格里也带点山地的直爽,的士司机边挂挡边笑着说:“那不是正好能发展成男朋友。”

我不欲搭话,也就笑笑不再去提,司机见我不想聊天也就不再开口。

村庄离市区并不近,出市拐上市级公路走上一段,再拐上旁边沿着山脚修建的盘山观光公路,最后走上一段沙石铺就、勉强有两辆车宽的土路。

车在茂密得几乎不见阳光的橡树林中左拐右拐,还蹚过了两座漫水桥和一片部队营地,走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走得我都开始疑心路边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只野生动物,道路才豁然开朗,一片红墙白顶的民房出现在视野里。

干净的水泥路,整齐的房屋,因为有太阳,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向阳处聊天。

付钱下了车,司机向我笑笑:“需不需要我等你回去?另加五十块。”

我说这么偏远的地方他怎么也没有加价就肯送我过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我摇摇手:“不用,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办完事。”

司机也不啰唆,反倒带笑加了一句:“这里手机信号弱不好上网,再说你约车只加五十块肯定没人来。”

说完他嘿嘿一笑,竟然就这么一踩油门,掉头绝尘而去。

我抬头看看四周,树林茂密,不见人烟。再回头看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山谷腹地,周围几个山岭挡住了来时的路。

我只能默然无语了一阵,打量了一下四周,走向最近处几个老人,笑笑对他们说:“大爷大妈,向你们打听个事儿行吗?”

几个老人都笑了,其中一个老大爷说:“有什么不行的?啥事,说吧!”

我笑问:“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姓徐的人家啊,他家原来有个挺俊俏的闺女,嫁到城关北街去了?”

老大爷笑了:“俺们这村有一半人都姓徐,嫁到市里的闺女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你到底要找哪家啊?”

这种山村的确基本都是同族同姓的在一起聚居,只说姓徐还真跟没说差不多,我问道:“我说这事儿早了,有二十来年啦,那闺女好像叫爱珍还是什么的……您有印象没有?”

老大爷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大妈突然插嘴:“哎呀,难不成你说的是北村四哥家的闺女?那闺女就是嫁到城里北街去了吧,她男人个子高高的,还是个中专生哪!”

我看有了眉目,赶快插嘴:“是不是叫张随军?”

大妈皱了下眉头,随即很肯定地点头:“是叫随军,我记得可清楚了,他跟南村的老五重名,都叫随军!”

她说着,又很惋惜地摇头:“闺女你要找的真是四哥家的爱珍啊?爱珍那闺女真可惜啊,嫁过去不到六年,她男人跟人打架,就把她牵连死了。听说她男人最后也枪毙了……哎呀,真是……”

在这种小山村里,像这样的凶杀案几乎是传播得尽人皆知。我接着问:“大妈,我就是来打听爱珍的啊,您能告诉我她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了?”

大妈看看我说:“你真要找四哥他家的人,可有些不巧了。四哥除了爱珍,就剩一个小儿子,十来年前就到魏村当上门女婿去啦,把他爹都带去了,爷儿俩这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这大妈也不知怎么回事,边说边上下打量我:“说起来,爱珍好像生了个闺女,今年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啊?还真巧啊。”我笑着,“那我这么像她闺女,大妈您能告诉我去魏村的路吗?我今天一定得找到爱珍家的人。”

大妈笑起来:“看你这闺女说的,就算你不像她闺女,这么大老远的问上门来了,我能不告诉你吗?”边说还是边继续打量我,用手指指村后的山岭,“看到那座岭了没有?沿着路走,翻过去,再走约莫四五里地就到啦!你到村里就问徐爱民,那是爱珍她弟的名字。”

“好的,大妈谢谢您啊。”一边道谢,一边抬头看那个目测距离仿佛颇远的山岭,我今天第二次苦笑起来。我只想着是乡下,没想过是这么偏远的乡下……

刚才我是犯什么傻?到地方就该跟那个的士司机商量下,包他一天车的……他走得也太干脆利落了点!

可能是看出了我面有难色,大妈好心地补充:“你就在这路边等一会儿吧,那边有个石料场,待会儿有拉石料的车过来,让他们带你过去吧。”

连忙摆出一个笑脸,我向大妈道谢:“太好了,谢谢您啊。”

就这么站在村头跟几位大爷大妈又随口聊了几句天,打听了一些徐爱珍家人的情况,等了有半个小时,才看到路上慢悠悠地开过来一辆老式的小型东风卡车。最早跟我搭话的那个大爷站在路边挥了挥手,那辆卡车就停下来:“徐三爷,又要带人哪?”

被称作“徐三爷”的大爷摆摆手,颇有气魄,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个说话管事的:“带个出来找人的闺女,就到魏村。”

卡车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胖胖的,长相憨厚,哈哈一笑,就冲我说:“上车吧,别嫌我车脏啊。”

我连忙摆手摇头:“这是多亏您帮忙呢,谢您都来不及呢!”

卡车司机也挺豪爽,又哈哈笑了起来。

带着东西坐上车,跟村头的大爷大妈们告别,卡车也开不快,在不甚平整的沙石路上摇摇晃晃就上了路。

因为路边就是树木,沙石路上的灰尘也并不太大,绕过山岭,再走上了一段时间,道路有了分岔,一条向右转,一条继续向前。

卡车司机把车停下,指着那条右转的路对我说:“就这条路,走不到半里地,就是魏村啦。”

下车向他道了谢,目睹卡车又摇摇晃晃地向前开去,我转身顺着这条比来时更窄一些的土路接着走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住惯了钢铁森林缺乏锻炼,总觉得这些在当地人口中颇近的距离比他们说的要远很多……总之我现在在树林里丝毫看不到那个“不到半里地”的魏村的影子。

信步走着,半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阵阵秋风吹过树林的哗哗声音,居然再也听不到一点杂音。

眯上眼睛,让微凉的秋风吹过脸颊和手指,突然想起了一首在学校时读过的诗,描写的大致就是这个自古闻名的山脉脚下的景色:地僻人烟断,山深鸟语哗。清溪鸣石齿,暖日长藤芽。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林间见鸡犬,直拟是仙家。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我也无缘见到那些在春天里开满整个山坡的映山红。

真是悠闲的诗,悠闲的生活……想想刚才路过的那个小村庄,深藏在密林之中,宛如隔世,还有秋日阳光下懒散闲适的老人们……这种地方真的不适合让人把血腥的往事与之联系起来。

那么待会儿要去的另一个村庄呢?隐藏得比之前的村落更深,隔绝得比之前的更彻底。

当年徐爱珍的弟弟和父亲选择用来开始另一段生活的地方。

正不着边际地乱想,脚边的灌木丛中突然一阵窸窣,紧接着,一个灰色的小身影迅速地跳出来。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我连忙跳开一步,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原来是一只野生的松鼠。

比老鼠略大一点的身影,大尾巴翘起,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似乎是瞄了瞄我之后觉得没有威胁,双爪捧起掉落在路上的一粒橡子啃了两口,这才重新跳回树林。

比起被我惊吓,似乎它给我的惊吓更多一些,四周看看没人,我摸摸鼻子……刚才还想这地方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只野生动物,这就真出来了。

松下气来继续走路,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可以看到前面掩映在树木之后的村庄了。和村庄的影子一起到来的还有溪水清脆的哗啦声。

过了这么辗转的一个早晨,终于快要接近真相,心跳都有点加快。我精神一振,快步走向那里。

正要三两步从石头上跨过小溪,前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脚一滑,我差点儿跌到溪水里去,等站稳了,打量面前这个手拎水桶、提着一根扁担的中年人。

风霜已经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是这张脸上有着极少见到的清俊气质。淡淡打量着我,他继续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找徐爱民。”有些愣地回答了,我不由自主地打量他的五官。

“我就是徐爱民。”出乎意料地干脆,他盯着我,“你来找我干什么?”

除了程寒暮之外,我破天荒地在跟一个人说话时会有莫名的压迫感。有些语无伦次地,我解释:“我来问您姐姐徐爱珍的事,听说她有个女儿……”

“我姐姐没有女儿,”他眯上眼看我,“你是谁?”

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走去,挂在扁担上的水桶在我的视野里微微摇晃,桶环跟扁担钩相扣,发出吱嘎的声音。

走过了两条巷子,穿过一道门,走进一个小院子内,徐爱民将水桶卸下,收起扁担的挂钩,淡淡开口:“说吧,你打听我姐姐干什么?”

从刚才在溪水边示意我跟他走之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我也趁机理了理思路,马上回答:“请您不要误会,我对您没有恶意。我有个朋友认识您姐姐很多年了,想找机会拜祭下老朋友,我是帮他的忙来打听的。”

微眯着眼睛看我,徐爱民突然冷冷一笑:“那个人是你的朋友,不是雇你的老板?”

既然被看出来了,我只好带些尴尬地笑笑:“徐先生眼光真好,我在您面前都无所遁形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也只是替人家跑腿的。如果您能给我些方便就给,您要是实在不给,就当我白跑一趟,到这么远的郊区来散步算了……”

淡看我一眼,徐爱民弯腰,把水桶里的水倒入院中的水缸内,接着把空桶和扁担放到一边,指指不远处的房门:“进去说话。”

三间连在一起的水泥平房,进门之后不是普通民居的电视和茶几,而是两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之间是一张原木色的八仙桌,摆着两把藤椅。

徐爱民指着椅子:“请坐。”接着又转身出门,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只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两只茶杯。

茶壶是颇有年代感的铝质茶壶,茶杯是做工略显粗糙的青瓷质地,徐爱民倒满一杯茶放在我面前:“请用。”

茶水是极清的淡黄色,我捧起来喝一口,清淡的口感里带些糯糯的香浓,连忙夸赞:“很好喝的茶。”

徐爱民一笑:“槐米茶,乡下人带到地里去解渴的东西。”

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我捧着茶杯,环视屋内的摆设,同时打量对面的这个人。

洗得发白的深蓝中山装,同色的裤子,绿色军用球鞋,除了气质之外,徐爱民怎么看都是那种乡村里常见的农民。

但是穿戴衣着可以骗人,气质可是绝对骗不了人的,特别是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中年男性,学识修养如何,一眼就能从谈吐神态中看出来。

我不知道徐爱民是为了什么留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但我肯定,他早年绝对受过较好的教育。

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口略带试探:“徐先生,您爱人不在家啊……”

“没有,”徐爱民很干脆地接过话,“我没结婚,更没有做上门女婿,跟村里的乡亲们说的是假话,我只是想搬出来住。”

我笑笑点头,果然不出所料,这房间里干净整洁,但色调太冷,没有女主人的气息。

“告诉苏洪文,”毫无预兆地,徐爱民开口,“我不会原谅他,我爸也不会,我绝对不会让他再打扰到我姐姐的安宁,叫他不用再费力气了。”

我都还没有说明,对方就已经猜到我的来意,还把路给斩钉截铁地堵死了。

我愣了愣之后,假装摸摸下巴抬头思考:“徐先生,说起来我有一个朋友,最喜欢的就是像您这样气质儒雅脱俗的隐士,我介绍给您认识,您感兴趣吗?”

“嗯?”这次轮到徐爱民有点愣了,“你说什么?”

“就是她也是单身,我看您也是……”我轻咳了一声,“您这样的美貌大叔,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人,我才忍不住冒昧问一下。”

还是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之后,徐爱民仿佛终于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挥手:“什么美貌大叔……现在的女孩子想法都这么奇怪……”

他说着摇了摇头:“我住在这里,是想避世罢了,你不用开这种玩笑来缓和气氛。”

我再干咳一声,讪讪笑。我承认我这么说是有故意耍宝缓和气氛的意思,但是徐爱民这样的人真的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说介绍朋友给他认识也不是完全在胡说。

常文心那个大小姐就迷恋这样的大叔,迷恋到不可自拔好吗?

徐爱民笑过之后,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冷若冰霜。他摸摸手中的茶杯:“你这么个年轻女孩子,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给人办事也不容易,今天中午我留你吃饭,不过我姐姐的事,不要再提了,再提我也不可能告诉你。”

我只好笑:“好,既然您这样说,我就不提了,谢谢您款待。”

徐爱民点头:“粗茶淡饭,吃得惯就好,不用客气。”

剩下的时间,我在徐爱民的小院子里逛来逛去,招猫逗狗,喂牛赶鸡。

跟所有农村的家庭一样,这个不大的小院里六畜俱全,厨房外一间瓦楞纸房里,还喂了几笼兔子。

徐爱民很早就进了厨房去做午饭,临近晌午时,徐爱民的父亲才扛了一把锄头慢悠悠地走回家门,看到我一个陌生的外地人在院子里站着,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来了?”

我连忙点头问好。

徐爱民父亲回来后不久,徐爱民就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上房,招呼我吃饭。

金黄的小米粥,两盘水灵的炒时蔬,还有一盆豇豆炖红烧肉。

最让人垂涎的是几张刚烙好的面饼,香气四溢,夹一张放在嘴里,松软咸鲜,外面一层酥皮咯吱作响,立刻把我的馋虫勾出来,接连吃了好几张。

吃完了饭,徐爱民收拾碗筷去洗,我坐在屋里的藤椅上,一边随口跟徐爱民的父亲拉着家常,一边惬意地打饱嗝,眼睛笑得都快眯上。

真是埋没人才啊埋没人才,这种气质好做饭好的极品大叔,若不是隐居起来,也不知道多少个妹子要前赴后继。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还想这么罪恶的事情,午饭后不久,原本晴朗的天色居然阴沉下来了,屋外风声渐大。

徐爱民用毛巾擦着手匆忙走了进来:“爸,要下雨了,您把门窗都关上,我去把鸡赶回来。”

看看灰暗的天色,真是快要下雨的样子。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今天不是要被困在这里回不去市里了吧?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焦急,徐爱民父亲缓缓开口:“别急,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坐下看本书吧。”

我点头,抬头冲他笑笑。不愧是能生出徐爱民这样儿子来的父亲,短短相处几个小时,只在他脸上看到一片泰然自若。

有这样的父亲和弟弟,当年的徐爱珍,那个会写日记记录每一天琐碎的生活,至死也只在字里行间提起过一次那个秘密恋人的,该是个怎样的女子?

“大爷,”我向徐父笑笑,“您能告诉我吗,关于您女儿的事?听说,她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是,爱珍有个孩子。”从怀中摸出一根旱烟,填上烟丝点燃,徐父点头,“不过是个男孩,年纪应该比你大点,长得很像他娘……”

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徐父略微顿了一下:“那孩子,后来改姓了苏。”

“爸!”门口传来徐爱民提高声音的一声断喝,他走进来,看着我,“李小姐,饭也吃过了,天快要下雨了,请你早点回去吧!”

“这……”没想到他会突然赶人,我有点愣地站起来。

“爱民!”用烟袋锅敲了敲桌沿,徐父轻咳一声,“哪儿有下着雨把客人往外赶的?”

“雨还没下,出村也能搭上运石料的车。”徐爱民盯着我的眼睛,“李小姐请回吧!”

总不能再磨下去等别人父子因为我吵起来,抓起放在一旁的背包,我点点头:“好吧。”匆忙走出两步,又回头笑笑,“没关系,我包里有伞,午饭很好吃,谢谢款待。”

急匆匆地从屋内走出来,穿过院子出去,身后徐爱民和他父亲都没有送出来,屋内仿佛只留下一片沉默。

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风已经越刮越大,这种山脚下的风不同平原,往往气流从四面八方灌过来,吹得沙石横飞。

我把墨镜从背包里摸出来戴上,把外套的帽子戴到头上。看这风的架势,待会儿真下起来我的伞也不用拿出来了,不到一分钟就会被吹翻。

一边走着,我脑子里还一直回荡着徐爱民父亲的话:那孩子,后来改姓了苏,年纪应该比你大点,长得很像他娘。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频率飞快闪烁的屏幕上,显出两个字:舒桐。

风声呼啸着从身后的山村中吹过,席卷着整个山坳。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最初见到徐爱民时,那对他五官莫名的熟悉感是为什么了。

摁下通话键,我把手机举到耳边:“你好。”

“黍离?”一贯清朗的声音里透着点焦急,舒桐笑了笑,“你在哪里?天气像是要下雨,赶得回来吗?”

“嗯……”我应了一声,并不回答,“你今天不是要去达摩岩吗?山上风更大,小心啊。”

“我啊,”略微顿了一下,舒桐笑笑,“早上偷懒睡过了点,所以没去成。尽快回来啊,我在酒店等你。”

“舒桐,”静了一下,我问,“我想问一下你,你是不是改过名字?比如说,你曾经姓苏,后来改姓了舒?”

舒桐和我一起登记的酒店房间,我扫了一眼,他用的是身份证,姓名是“舒桐”无疑——但身份证上并不会显示曾用名。

所以这个问题就被我忽视了,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我路遇的普通人,乃至今天见了徐爱民的长相,我也没有立刻联想到舒桐身上。

可他跟我偶遇的时机,还有行程的重合,其实也太过凑巧了一些。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的声音还是笑着:“黍离,听你那边风声好像很大,赶快找个地方避雨……”

我一笑:“秋天的雨,淋了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有点大了……苏翔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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