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喃

七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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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九千英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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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一个地方,除了风与叶子的声音,没有其他喧哗。我想爱一个人,要爱他,便只爱他。”

临行前,霓喃接到秦艽的电话。

秦艽说:“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霓喃将手机开了免提丢在床上,一边收拾换洗衣服,一边说:“不用,你好好工作,配合好胡警官与傅律师。”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呢,放心。”

“你自己注意安全。”

秦艽笑:“怎么反而变成你来叮嘱我了。你的手臂不是还没好彻底吗?头呢,头还晕不晕?”

“手臂不疼了,头也没事,不用担心我。”

秦艽还是不放心,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宁潮声还在医院住着,傅清时仍昏迷不醒,她想了想,说:“那你把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去了陌生的地方就用微信把地址分享给我。对了,你带把小刀吧!”

霓喃忍不住笑:“说得跟我要去上战场似的!”

秦艽的语气却很认真:“霓喃,我没开玩笑,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霓喃轻声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挂了电话后,她拎着行李箱出发去机场。

打开门,她顿住脚步,望着对面的门,微微发怔。

十天过去了,傅清时仍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

上了飞机,她看着身边的空位,又是一怔。上一次,他们是一起去找李芸舒的,这次,却是她独行。

霓喃仍旧住在之前他们住过的那家酒店,这次却没有人帮她办理好入住手续,帮她提行李,帮她按好电梯,帮她准备好一切。

傅清时为她做的那些,件件都是细微小事,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才忽然觉得,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是那样美妙与珍贵。

她休息了一会,就动身前往李芸舒的药店了。

与余润德见面的那天,离开前他说,我知道孙详已经去世了,如果你能找到张正清就好了,我没猜错的话,他手上也留有谢斐的把柄,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站出来了。

人人都不傻,与谢斐那样的人同流合污,便要做好被他反过来威胁甚至谋害的心理准备,他们背负着那么大的秘密,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冤魂。

张正清她是不指望了,她也不确定李芸舒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但她想再去试一试。

霓喃站在大门紧闭的药店前,心里一沉,难道,李芸舒是因为他们上次的来访而躲起来了?霓喃凑近玻璃门往里面看,货柜上依旧是排列整齐的各种药品,不像已转让出去的样子。

她走到隔壁的干洗店去询问。

“哦,小李家的药店都关门好几天了,她妈去世了。”老板娘一边感慨一边碎嘴,“小李也真是怪可怜的,一个人带着孩子操办葬礼,连个帮她的人都没有,她那个老公啊,说是在国外工作,可是什么工作这么重要啊,丈母娘过世了也不回来,太不孝了!”

霓喃问:“那她有说过什么时候恢复营业吗?我要买的药只有她店里有。”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她妈葬礼都办完了,应该要回来开门了吧。”

霓喃道了谢,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便利店去买水喝。结账时,她的目光在展架上的糖果上停留了数秒,然后,她伸手取过一包。

她边往外走,边剥了颗糖果丢进嘴里,明明是熟悉的味道,她却吃出了丝丝苦涩,眼前闪现的,是那天傍晚,他低头吻住自己,将一颗糖渡进她嘴里的画面。

想念一个人时,他无孔不入。

第二天上午,霓喃又去了药店,门还是关着的。

第三天,依旧如此。

想问到李芸舒的电话号码很容易,可霓喃没有这么做,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她比谁都清楚。

她在酒店待着无所事事,就在酒店门口随意上了辆公交车,隔着玻璃窗游览这座南方小城。她走走停停,倒了几趟公交车,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踏上返程,车子路过药店时,她看见那里灯火通明。

她等了四天,总算等到了。

她走进药店,里面只有李芸舒一个人,她穿着黑衣,脸色非常憔悴,人瘦了一大圈。

“李女士,您好,又见面了。”

李芸舒抬起头,看见霓喃后有片刻的恍惚,好像不认识她似的,然后,她脸色一变,斥道:“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啊!”

霓喃轻声说:“节哀顺变。”

她吃惊地问:“你怎么……”

“我四天前就来了,你的药店一直关门,隔壁干洗店的阿姨告诉我,你母亲过世了。”霓喃顿了顿,说,“我也失去过至亲,所以十分明白你的感受。请保重身体。”

李芸舒脸色稍缓,语气也柔和了一些,她有些疲惫地说:“霓小姐,你走吧。抱歉,我帮不了你。”

霓喃却接着说:“七年前的夏天,我爸爸出事的前一天,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给我买了块新款的潜水表,过几天回国带给我,送给我做新学期的礼物。那天晚上,我喜滋滋地做了个梦,梦见我戴着爸爸送我的潜水表跟他一起去潜水,我们去了我一直很向往的加拉帕戈斯岛。我满心期待地等他回来,一天一天地算着倒计时。你知道美梦变成噩梦的那种感觉吗?你知道期待落空成绝望的那种感觉吗?”

李芸舒听着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竟没有赶她出去,也没有打断她,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点恍惚,眸中浮起一抹哀伤,雾气弥漫。

“事件的遇难者中,有个叫景色的测绘师,她的婚礼定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出事的前几天,她刚刚得知自己要做妈妈了……”

李芸舒别过头去。

“其中一个遇难的潜水员才十九岁,他还那么年轻,也许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

李芸舒的声音微微颤抖:“别说了……”

霓喃沉默了片刻,说:“上次跟我一起来见你的那个男人,是我的未婚夫,他因为追查这件事,现在躺在了医院里,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她哽咽了,停顿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七年前那些长眠于深海的人,他们是别人的爸爸、儿子、妻子、丈夫,多少家庭,因此而心碎。”

“李女士,您也是一位女儿,一位母亲,我想您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霓喃说完后,将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与酒店房间号的纸条放在桌面上,转身离开。

如果说傅清时当初给李芸舒那沓照片,是残忍地想让她看清张正清的真面目,那么霓喃用的这招,便是感情牌攻心计。如果李芸舒仍不为所动,霓喃想,那自己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霓喃被电话吵醒时,是凌晨两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很大,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霓喃看见手机上闪烁的号码归属地显示号码是本地的,她立即清醒了过来。

“喂,霓小姐,是我,我在酒店大堂,你下来吧。”李芸舒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显得格外不真实。

霓喃连睡衣都没换,披了件外套,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就跑了出去。等电梯的时候,看着数字一个一个地跳,她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快点,再快点,她默念着,她生怕李芸舒会忽然改变主意。

她跑到大堂,看见在角落的沙发里坐着的人时,她狠狠地舒了口气。李芸舒仍旧穿着傍晚时分的那件黑衣,脸色却更差了,她没有带伞,头发与身上都被雨水打湿了。

见到霓喃,她起身,将手中紧紧握着的一个小盒递给她,低声说:“什么也别问。”

她转身就走。

“哎,请等一下……”

霓喃追过去,本想让酒店的人帮忙叫辆出租车,可李芸舒走得非常快,好像身后有猛兽在追一样,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没入了大雨中。

霓喃站在门口,目送李芸舒远去,她知道,李芸舒是怕自己走慢一点,就会后悔。

霓喃对着夜雨轻轻说了句“谢谢”。

回到房间后,她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还残留了一点液体的小药瓶,用透明的袋子装着。另一件——霓喃愣了下——竟然也是一支录音笔。

她按下播放键,张正清的声音响起来。录音有大概五分钟,他简单却条理清晰地交代了与谢斐共谋致使“知远号”上九人遇难的过程,所说的与余润德说的基本一致。令人身体麻痹的药物是谢斐找来的,这是一种比较难弄到的药,只要用心查,购买者总会有迹可循,而余润德留下来的药瓶上面留有谢斐的指纹。

小药瓶与这段录音,看来是张正清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与遗言,只有当他遇害时才会被公之于世。

霓喃隔天返回岛城,将东西给了胡蝶与傅清平。过了一阵子,霓喃接到了Geremia先生的电话。

她刚开口打了个招呼,Geremia先生就乐呵呵地说:“我记得你的声音,美丽的安琪儿,你是Foley的未婚妻。”

霓喃微怔,那时候,傅清时为了带她去参加拍卖会,让她假扮成他的未婚妻,哪里能料到,如今这竟成了真的,真是美丽而甜蜜的预言。

Geremia先生听闻傅清时出事,表示非常难过,他想了想,说:“Foley拜托我帮忙查的事的资料,我发给你可以吗?”

“当然,当然,太感谢您了。”

Geremia挂电话时说:“Foley一定会很快就醒过来的,他可是答应了我,要请我喝你们的喜酒的。”

霓喃哑然失笑,他和她的喜酒?他什么时候答应的?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吗?那他可真是能胡扯。

Geremia先生将资料发到了霓喃的邮箱,里面主要记录了这些年经那名印尼富商及与其关系密切的人之手拍卖出去的瓷器。他们主理数间拍卖公司,遍布欧美。

霓喃听傅清时说过,当年他们打捞上来的那批瓷器中有很多都已经碎裂了,有些被海水腐蚀了,还有一些价值不高,真正能称得上精品的不超过四分之一,但随着这些年中国瓷器在拍卖市场上的热度持续走高,那仍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之前胡蝶就查了那名印尼人与谢氏的关系,他与朱明艳是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有了这层关系,两人的合作简直是顺理成章。

傅清平将那些资料拿走后,过了几天,他告诉霓喃与胡蝶,他查到谢氏背后有家投资公司,真正的主理人正是那名印尼富商,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将拍卖瓷器所得的钱合理化地注入翔盛集团的。

谈完正事后,傅清平先走了。

霓喃与胡蝶又聊了几句,霓喃好奇地问:“傅律师是在翔盛里面有帮手吗?”毕竟这些公司内部的机密外人是很难查到的。

“可能吧,上次翔盛的货轮上的集装箱编号也是他拿来的。”胡蝶顿了顿,说,“我们从来不谈这些。”

除了共同在做的事,他们从不谈论私事。见面次数多又怎样,他的心门是关闭的,走得再近,也是枉然。

之后的事情,霓喃就全部交由胡蝶与傅清平来主导了。当他们在暗地里奔走,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时,她正坐在安静的病房里。她打来一盆温水,将泡沫涂在傅清时的嘴唇周围,然后取过剃须刀,为他剃去新长出来的胡茬。用剃须刀仔细地滚过一圈后,她用毛巾擦去泡沫,然后沮丧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你看,你看,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能就要在你下巴上留下十二道伤口啦。”她用手指轻轻扫过那道伤痕,“要不,你现在醒来教我怎么刮胡须好不好?以后我就有经验了,不会再弄伤你了。”

她俯身,亲吻那道伤口。

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与阳光一起涌进病房里,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她站在窗户边,用身体挡住了一半的寒风,也不敢让他吹太久,放一点清新空气进来就好。

她望向窗外,轻声喃喃道:“叶子都落了,冬天来了啊。”

而你,你到底什么时候醒来?

她为花瓶里的绿雏菊剪掉枯枝,换上新鲜的水。

她用香氛喷雾对着空中喷洒了几下,是黑云杉与杜松的味道,轻嗅一下,宛如置身清晨的森林里,这是他喜欢的味道。

她翻开诗集,照例为他读一段诗:

你的眼睛这样深沉,当我弓下身来啜泣

我看见所有的太阳都在其中弄影

一切失望投身其中转瞬逝去

你的眼睛突然这样深沉使我失去记忆

是鸟群掠过一片惊涛骇浪

晴光潋滟,你的眼睛蓦地变幻

夏季在为天使们裁剪云霞作衣裳

天空从来没有像在麦浪上这样湛蓝

什么风也吹不尽碧空的忧伤

你泪花晶莹的眼睛比它还明亮

你的眼睛连雨后的晴空也感到嫉妒

玻璃杯裂开的那一道印痕才最蓝最蓝

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像最深最蓝的海。她多想再一次看见那片海。

她伏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闻着那熟悉的令她迷恋的气味,慢慢睡着了。

十二月的第一天,周一,天气阴,窗外风大,似是山雨欲来。这一天,是翔盛集团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公司举办了隆重的Party。

上午十点,就在翔盛的周年庆正式开始的时刻,一份举报翔盛集团持有幽灵公司、偷税漏税、操纵股票等违法行为的材料被送到了经侦科。随后,相关人员传讯翔盛集团最高执行人谢翔盛。一开始谢翔盛还没太当回事,以为不过又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老套路,直到律师火急火燎地跑来跟他讲,那份材料非常详尽且证据确凿,可能很难糊弄过去时,他才猛然醒悟明白,这一次的对手是有备而来,而且非常强大。

他一边应付着调查,一边让律师团队赶紧想对策,不管花多少代价都必须压下。

可是这一波调查来势汹汹,之前他铺好的关系竟然都行不通了,搞得他焦头烂额,好几次血压飙高,险些晕倒。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天后,oneeye新闻网爆料,翔盛海运涉嫌在境外布置操作黑渔船进行非法捕捞,还在当地雇用了众多廉价童工,除此之外,还涉嫌大量走私海产品。

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第一块牌倒下后,后面的就紧接着全部哗啦啦地应声而倒。

伫立在岛城海岸线旁迎风航行的那艘巨大船帆,被一阵接一阵的风雨海浪冲撞得摇摇欲坠。

而最致命的一击,在调查与舆论都达到最热时被抛了出来。七年前在印度洋公海上的考古船“知远号”悬案被重新翻了出来,所有的证据与证词都直指翔盛副总谢斐。谢氏短短几年间能由一家小小的渔业公司壮大成上市集团,原来其背后庞大的资金链,是通过践踏十条人命得来的。

舆论哗然,警方立即羁押了谢斐,重新对“知远号”事件展开调查。

这一波一波接踵而至,像是早就被人设计好了时机,根本不给对方应付的时间与反击的余地。

所有人都在说,翔盛完蛋了,谢家父子完蛋了。

霓喃关掉了新闻页面。网络上纷纷扰扰的舆论中,有震惊有咒骂有哀悼,那都是旁人的情绪,趁着热乎劲随口一说,而对于她以及那些遇难者家属来讲,这一场战争,是漫长的七年时光,是惦念,是眼泪,是愤怒,是心碎,也是心里难以泯灭的信念,是尘埃落定,是终于得以用真相告慰亡魂。

她轻抚他的脸颊,指腹扫过他的眉心。

“清时,你以后再也不用做噩梦了,不用再失眠,不用再负疚。”

在翔盛最乱的时刻,上午十一点,一个女人端着一个大收纳盒从楼里走了出来,她穿过马路后,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朝对面那艘帆船造型的建筑望了一眼,那一刻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有一些厌恶,但似乎又有一丝留恋,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忽然有人走到她身边,接过了她手中巨大的收纳盒。

她看了眼来人,然后跟着他往前走。

傅清平驱车带她去了一家日式小酒馆,此时还未到饭点,室内很安静。他从未在工作时间喝过酒,可今天他特别想喝一杯。

他开口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女人的表情淡淡的:“自己甘愿做的事情,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纪言,你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你找工作可能会四处碰壁,甚至会没有公司敢要你。”

内贼,是行业里最大的忌讳。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他忍不住问她:“后悔吗?”

纪言轻轻摇了下头,淡笑:“人这一生,总有些东西,是比金钱、名誉、前途更重要的。”

相似的对白,在七年前也上演过。在这个长达数年的计划开始之前,傅清平就问过她,这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你确定要走吗?她的回答同今天差不多。

七年前,他们在告别仪式上相遇。遇难者中最小的潜水员只有十九岁,那是她的表弟。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胜似亲姐弟。那时她还在念大三,她认出了他这个毕业多年后仍是系里的传说的师兄,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淡淡的一句问候,却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之后,她的人生就按照傅清平的规划一步步走着,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而后入职翔盛法务部,从助理做起。因为有他在背后提供专业上的帮助,她在职场混得顺风顺水,一路从底层做到了首席,成为谢翔盛最信任的律师之一。

他肃容,端起酒杯,与她碰杯。

“敬亡者。”

“敬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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